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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序》

「你知道鏡子裡,住著另一個自己嗎。」

不知哪來的都市傳說,就像晚上搭電梯到指定樓層,就會發生恐怖的事這類謠言,蕭澤銘只覺得荒誕可笑。這種嚇小孩的故事,上次聽到是新生宿營,海龜湯與夜教,裝神弄鬼,只有幼稚園小朋友會被嚇。

隨意瀏覽未完成的報告,蕭澤銘闔上電腦,拖著身體縮進棉被。十坪的雙人房,鋪上淺木色地板,讓室內多了點溫度。室友還沒回來,想必是在女朋友家過夜了,習以為常。蕭澤銘大字型躺在床上,轉頭瞥了一眼安在角落的全身鏡。

下午才從學長家搬來,家具行常見的淺木色鏡子。高度及腰,對身高一米九的學長來說算是半身鏡,畢業時賤價賣給澤銘。

鏡面還矇著一層灰,很古老的感覺。

蕭澤銘突然想起方才看到的文章,心頭泛起一股異樣感,彷彿活在二維世界的螞蟻,被什麼東西監視著卻又看不到的感覺,揮散不去。

 

 

 

1.

阿澤倏然從床上跳起,急迫的衝向衣櫃。

「幹嘛啦,中風喔!」阿學惱怒地說,吃到一半的餅乾灑了滿身。

「閉嘴啦。」阿澤抓出兩件衣服,七手八腳穿了起來。英倫褲搭上可愛圖案的鵝黃社服,醜得很有風格。

「就叫你別拖到最後一刻。」阿學拍掉餅乾屑道。

「早起,很累。」阿澤垮著臉,感受吹風機的熱流拂過頭髮。

噪音充斥著小套房,被緊閉窗戶牢牢紮著。

日復一日,了無新意。

落地窗外,學生們魚貫走過,沒人留意到搖曳的台灣欒樹,暗紅色的小燈籠掛滿樹梢,染了一遍。遠遠看去,陰鬱的城市猶如一座巨型工廠,人們是生產線上的小齒輪,無意識地轉動,只能透過偶爾發出喀喀聲證明他們仍活著。

若有一兩顆齒輪故障,機器還是會運轉下去吧。

畢竟,機器的末端並沒有產出什麼。

這是一台空轉的機器。

看打理得差不多了,阿澤深吸一口氣,轉變節奏,走到昨天新進的全身鏡前,上下打量起來。鏡子對面的他神采奕奕,與方才頹喪的他判若兩人。

「你真該建議他換套衣服。」阿學饒富意味欣賞著室友的蠢樣,夾起一塊餅乾。

阿澤沒有回話,拿衛生紙擦了擦積滿灰塵的鏡面,瞪大眼睛檢視著。阿澤不高,在齒輪裡幾乎是最小Size,頂著一頭捲髮,想模仿國外明星卻學了個四不像。過了半晌,只見阿澤滿意的拉拉襯衫,離開鏡子。

瞬間,充滿朝氣的臉垮掉。

Routine又變多囉。」阿學嘲弄。

「那個蕭澤銘有病嗎?幹嘛多買一面鏡子!」阿澤成大字型倒進床裡,哀怨道。

「你不就是蕭澤銘嗎?」阿學好笑道。

「不是!那是鏡子裡那自戀狂的名字不是我!我才沒他這麼弱智。」阿澤強調,「大學生的本分不就是蹺課嗎......真希望哪天可以不用起床。」

「認命吧,反正你這輩子跟定他了。」阿學道,「你幾點還有Routine?」

「下午學校而已。晚上我想去吉爾斯。」

吉爾斯是個類似夜店與酒吧的混合體,集滿了夜晚的能量與瘋狂。若照阿澤的說法,那也是唯一為機器上油的地方。

「你今晚會去嗎?」阿澤問。

「交女友了,那地方少去吧。」阿學披上深藍色大衣,韓系穿搭。阿澤沒看過韓劇也沒去過韓國,但他仍很欣慕這個造型。至少人模人樣。

「我很晚才回來,反正沒Routine。」阿學背起書包,往門口走去。

每個人的Routine量都各有不同,如有些鏡子裡的影像是愛化妝的女生,每天或許有上百次Routine。不知為何,阿學的Routine卻屈指可數。

真令人羨慕。

阿澤比出中指,目送室友離去。

確定室友離去,阿澤打開衣櫥,挖出埋藏深處的小木箱。拿出厚厚幾疊簡報、影印文章和殘破不堪的小冊子。阿澤把紙攤在地上,瀏覽著新拿到的綠色小冊子,饒富意味翻了起來。

總括來說,這本書認為,機器並不只產出空氣,而是為什麼東西服務著。那是齒輪的人們看不到也感覺不到,高次元的存在。我們的世界,被他們偷走了。

而他懷疑,那個世界,就在鏡子對面。那是個無拘束的世界,號稱能脫離地吸引力,人能自由翱翔的世界。

但是,沒有證據能說服大眾,鏡子的畫面是另一個世界。對人們來說,鏡子就跟液晶螢幕一樣,是個2D的平面畫面。

就是一個,指導眾人Routine的,螢幕而已。

鏡子世界終究是個假說。但對認同者來說,只要相信,故事就會延續下去。

特別的是,書的尾聲提到,只要找到齒輪的墳場,就能獲得真正的自由。

齒輪的墳場,這不禁讓阿澤聯想到一個地方,興致勃勃。

就算故事有極高的機率是謊言,但只要相信了,什麼事都變得可能。

中午轉瞬即逝,阿澤把紙塞回衣櫃,穿上仍舊很不搭嘎的衣服,出門。

 

 

2.

星期五,學校略顯冷清,但其實星期幾對大多數人都沒有意義。

踱到文學院,一棟古老的紅磚大樓,空曠的大廳顯得異常冷清。教室坐不滿兩成,幾個女同學桌上堆滿雜物,其他同學在她背後呈扇形坐開,像極了候鳥群跟著領頭鳥,成群結對。三群隊形散在教室,好不滑稽。

阿澤癟癟嘴,進入其中一群,領頭鳥是個長髮口罩女。阿澤默默走到右翼一隅,像是撞球開球的三角形框,把球填滿。

沒有教授,也沒人感到意外。全班待在教室,各做各的事。玩手機、睡覺,或是呆坐在位子上,無神地望著遠方。

荒謬,卻不衝突。

「這麼邊還要來,真衰。」阿澤轉頭,只見一個短髮女生抬頭看著阿澤,深色大學T配上鄰家女孩的瓜子臉,大學裡再平常不過的打扮。

阿澤頗感意外,這是他第一次被人搭話。

「我也不願意啊。」阿澤苦笑,拉了張椅子坐下。

英文課。書包裡的課本可以猜出個大概,阿澤把教科書塞到抽屜,順便抽出早上看的那本綠色小冊子。

「斷裂的工廠?」女生瞥了一眼。

「你知道?」再一次意外,這本冷僻的書發行不到五十本,知音頗為稀有。

「稍微聽過而已,講鏡子世界嘛......但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沈迷到做筆記。」短髮女說。

「反正生活夠悶了,相信些不存在的東西,不也很浪漫嗎?」阿澤自嘲道。

短髮女不置可否。

「妳不覺得嗎?」

女孩想了想,問道:「你覺得,工廠的管理者是誰?」

「不管他是誰我們也永遠不會知道,不然這麼多年怎會毫無消息。」阿澤聳聳肩,「所以這不重要。重點是,我們都是他的附屬品,工廠裡微不足道的零件。」

「那,如果齒輪停止運轉,我們會怎樣?」女孩又問。

「會死吧。」阿澤道。

「廢棄的齒輪,下一站,是工廠內的垃圾回收場,還是工廠外,一個新的世界?」

阿澤想到書本結尾的概念,陷入沈思。人死了,就能進入另一個世界嗎?但是廢棄的齒輪,到了工廠外又能如何?

一陣沈默,空氣凝成膠狀。短髮女咬著指甲,不知在想什麼。

「工廠外的世界啊......」沈默片刻,阿澤感歎道,「如果真的,我還滿期待去見識一下。妳覺得......

「等等,要開始了。」短髮女打斷阿澤,指了指前方的口罩女。

阿澤意會,閉上嘴巴。

 

機器運轉著。

眾人開始做起「正常上課會做的事」,抄筆記、玩手機、睡覺。阿澤把筆記本丟到桌上,低頭滑手機。短髮女桌上多出幾本教科書,右邊放著一台木紋殼筆電,畫面是Youtube節目,明顯跟課本無關。

領頭女脫下口罩,打開化妝鏡,口紅、眉筆在臉上塗塗抹抹,不時檢查妝容有無走樣。其他人的人影顯現在鏡面,Routine開始。

人們開始模仿起鏡子中的自己。萬無一失的模仿。

阿澤知道,待會自己要看向鏡子,透過鏡子偷看化妝女。她正在畫右邊眉影,有點歪,是最新流行嗎?阿澤眼神回到黑板,空蕩蕩的黑板。

鏡子映出什麼,人就要做什麼。鏡子就是機器,旋轉齒輪的機器。

 

那女的把鏡子調了好幾個角度,阿澤感應到最後一幀離去,鬆了口氣趴在桌上,看到旁邊女生打瞌睡的模樣,突然覺得有點可愛。

過了沒多久,長髮女收起化妝用具,滑起手機。全場同學彷彿解開什麼枷鎖,又回到自我模式。

等等還有Routine,阿澤也不急著離開,所幸翻開小冊子打發時間。兩個小時,剛剛的動作又重複運轉六七次,領頭女已從素顏變成夜店全妝。隨著下課鈴響,那女的把化妝瓶罐收進高級包包,踏著高跟鞋離開教室。

「我想把鏡子砸碎。」女孩突然道。

「什麼?」阿澤轉頭,只見她無意識的捻著瀏海,電腦螢幕反黑。

「生產線壞了,工廠是不是也會故障?」

「有新的齒輪,會替代我們吧。」阿澤猜想。

鏡子前,人們保有意識,卻無法控制身體,有如被附身似的,意識在遠處,看著自己的軀體機械般完成鏡中那人的一舉一動,直到那人消失在鏡中。

科學家說這是天性,像昆蟲有趨光性,是種刻在腦子裡的反射動作,無法改變。

據說,破壞定律會受到懲罰,很嚴厲的懲罰。阿澤沒有試過因為根本無法控制。若真的想試也不是不行吧,在指定時刻遠走他鄉,用物理方式束縛自己,感覺並不是行不通的事。

阿澤的書偶爾會提到類似研究,但結論都像斷了線的風箏,沒有下文。

看著書本的殘頁,彷彿有些詞就這麼硬深深被抹去,不留痕跡。

「妳等下還有課?」阿澤問。

「兩堂。」女孩嘆口氣。

「辛苦了。」阿澤頓了頓問:「對了,妳......知道吉爾斯嗎。」

女孩眼神古怪的看著阿澤,阿澤連忙揮揮手說:「別想太多,就喝些酒,稍微放鬆一下。」

「還有上油?」女孩想起書裡的用語。

「還有上油。」阿澤應道。

女孩想了想說:「去過一次,怎樣?」

「要不要......改天去喝一杯?」阿澤猶豫片刻問道,這是他第一次約人。話說回來,朋友這個詞在長大後就越來越模糊,像是古董店陳列的舊書,筆跡退去,紙張泛黃,變得很乾、很脆,最終碎裂。

「那今天......十點?」女孩看了看錶說。

……兩點可以嗎?」阿澤尷尬的抓抓頭,他一點半還要回家裡的半身鏡報到。

女孩皺眉,站直身子瞅著阿澤。

阿澤心中一慌,急忙解釋道:「不是故意的啦,那時有Routine,你懂的。」

「你問題真多。」女孩嘆口氣。

「是妳太怪,哪有大學生這麼早睡。」阿澤反擊。

女孩瞪著阿澤,半晌,嘆口氣道:「好吧,到時候見。」

女孩轉身離去,阿澤這才注意到她穿著一雙馬靴,難怪剛剛有股壓迫感。配上鞋子,女孩幾乎比自己高了。

「欸!等等,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!」阿澤突然想起,趕忙問。「我叫阿澤,妳呢?」

「薇恩。」

薇恩。阿澤心裡重複一遍。

「還有。」薇恩突然轉頭,指著阿澤的衣服說:「晚上別穿這樣,很醜,我會假裝不認識你。」說完,踏著無聲的步伐離開教室。

 

 

3.

吉爾斯位於新北市郊山腳,一座廢棄火車站的地下室。幾十年前的都市計畫讓火車站變成觀光用途,地下軌道也一併停用,不久被改建成娛樂場所,為老舊的都市上油。

兩個戴墨鏡的西裝大漢守在門口,阿澤亮出證件,後者側身讓阿澤通過。開門,是一條約八層深的樓梯直入地底。通道很窄,只夠兩個人並肩的寬度,每五公尺安著一盞油燈,循著暈暗的燈光往下,彷彿進入另一個世界。

樓梯盡頭是一扇齒輪拼成的鐵門,開門,只見半個足球場大小的空間擠滿了人,挑高的屋頂是方才走過的距離。十幾攤酒吧散在各處,伴隨著小包廂、站桌。最遠方是一個大型舞池,一座七彩絢爛的游泳池環繞在側。燈光隨時間不斷變化,幫光線著色的煙塵不知是乾冰,還是瀰漫的大麻煙。

單看裝潢,放到台北任何一家夜店,只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唯一不同的是,這裡沒有鏡子。

一個,屬於齒輪的休息場所。

阿澤好不容易找到薇恩,只見她穿著一襲簡便的淺色長裙洋裝,坐在右側的一個小酒吧的吧台。阿澤連忙走過去,跳上高腳椅。

「抱歉來晚了。」阿澤不好意思的說。

「喝吧。」薇恩指著桌上的shot杯與一瓶威士忌。兩人對乾幾杯,微醺。

儘管來過許多次,但這是阿澤第一次半正式的跟女生約會。若是瘋狂的夜後,自然不用在意太多,因為那只是不認識,也不會再認識的人。

但薇恩不一樣。哪裡不一樣阿澤也說不上來。

薇恩倒也不急著說話,靜靜體會著熱烈的氛圍,與世俗隔絕的喧囂。

除了約會,阿澤本就另有目的,目光望向遠方的舞台。薇恩順著他的視線看去,只見舞池內人們如煮沸的泡泡,止不住地跳動,游泳池的波光照滿天空。舞台頂部點綴著各式齒輪,奇形怪狀,最醒目的是一顆黑曜石雕成的巨型螺旋齒輪,表面被打磨過,沒有反光。

「要去嗎?」阿澤注意到薇恩的眼神,順勢問。

薇恩猶豫片刻,率先跳下椅子往舞池走去,阿澤趕緊跟上。兩人擠過人群,不自覺伸手,指尖輕輕勾在一起,若有似無的力道。阿澤心裡湧出異樣的感覺,望著她的背影,突然很慶幸自己有換靴子,才恰巧比女孩高。

兩人終於走到前台,只見霓虹燈閃爍,五龍水柱從上方沖刷人群,音樂震動,人們忘我的在水花裡舞動,翻滾,爬上泳池,又被推下去。

阿澤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,但混著酒精,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模糊了,穿著裸露的男女,震破耳膜的重低音,還有,眼前的女孩。

還有正事要做!阿澤拍了拍臉,視線終於清晰了點。

「進去吧。」薇恩把鞋子脫掉,往前踏一步,立馬被淋溼了大片。

兩人擠不進人群,只能在外圍走動。冷不防的,阿澤被人撞下泳池,掙扎著咳出水面,只見一個瘦小男孩喊著聽不懂的話,笑嘻嘻的跑開。

水位只到腰際。阿澤撥掉臉上的水漬,尷尬的看著薇恩,後者欣賞著他的窘態,忍俊不已。阿澤揮揮手,示意她一起下來。薇恩扮了個鬼臉,正想拒絕,隨即被其他人推下水,圍觀的人們拍手歡呼。阿澤急忙游上前扶起薇恩,兩人互望著對方的狼狽樣,啞然失笑。

群眾吆喝下,只見一個身型肥腫的中東人高高躍起,砸進泳池,濺起的巨大水花讓眾人為之瘋狂。所有人互相潑水,嬉鬧,無論彼此認識與否。

乘著酒興,兩人與眾人玩在一起,不亦樂乎。好不容易才逃離人群,薇恩撥開溼透了的秀髮,開心的講個不停。聲音被震耳欲聾的音樂吞噬。

「這裡好棒!」看阿澤一臉問號,薇恩把身體湊到阿澤身邊,貼著耳朵大喊。

阿澤臉頰微微發燙,希望昏暗能掩蓋一切。

「我也這麼覺得。」阿澤大吼,拉著薇恩往另一頭游去,試圖遠離音響。狂歡持續著,阿澤一手環著薇恩腰際,護著她閃躲四面八方的衝撞。兩人游到人較稀少的地方,薇恩跳上岸,在池畔坐下。

「這裡有種......工廠外的錯覺。」薇恩喃喃。

周圍稍微安靜下來。阿澤點頭,這是他第一次玩這麼嗨。

「我享受工作外的自由。在市民大道噴漆,圖書館唱歌,就算賴在家追劇一整天也很棒,大部分時間都很快樂。」薇恩突然有感而發,說道:「但,就有這麼偶爾,望著鏡子,我好不想執行下一個Routine。為什麼我不是鏡子裡的人,為什麼我是被動的那邊。我就不能有自己的選擇嗎?」

「那些鏡子是什麼,為什麼我怎麼砸怎麼摔,都不會有一絲裂痕?是不是代表,我們逃不出這命運?」薇恩雙腳踩著水,故作輕鬆:「有時覺得......活的好累,我不知道為什麼活著。好希望哪天永遠不用醒來,就這麼沈沈睡去。」

阿澤仰頭看著薇恩,挑眉說:「我今早才說一樣的話。」

「真的?」

「但那時只是單純想睡覺。」阿澤失笑。

薇恩翻了個大白眼,俏皮的模樣讓阿澤心頭一震。

想了想,阿澤伸手把薇恩拉下水,薇恩驚呼一聲,落在阿澤懷裡。

「你幹嘛!」薇恩嗔道。

「帶你去個地方。」阿澤牽住薇恩的手,感受到對方回握的力道,這才稍微安心,沿著池岸漫步而行。

「我之前也是,但現在倒覺得沒這麼嚴重。」阿澤緊了緊薇恩的手,半開玩笑的說,「至少,我找到讓生活重新亮起來的方法。」

「別跟我搞這套。」薇恩翻了個白眼。

阿澤吐吐舌頭,感受到水位漲到胸口。他們正在走下坡。

快到了。阿澤暗忖,深吸口氣。

「你還記得,鏡子世界的概念嗎?」阿澤問。

「記得。」

「其實,那並不是絕對自由的世界。」阿澤回憶起那段內容,「雖然,那邊的人沒有Routine,不受鏡子約束,但他們的生活卻更多痛苦。」

「比如說?」薇恩挑眉。

「他們花一輩子的時間在工作,在追逐一種叫做『錢』的東西。怎麼寫喔?就是一個金再......」阿澤在薇恩手掌上寫下,不屬於這世界的概念,「很複雜吧,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字。簡單來說,無論做什麼都要花『錢』,有錢才有房子住,有食物吃,還有娛樂。」

「但我們不用。我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,這就是我們跟他們最大的差別......到這邊有懂嗎?」

「大概......」薇恩眉頭深鎖,努力吸收訊息。「那他們,怎麼獲得.....『錢』?」

「工作,各式各樣的工作。他們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工作,還不一定能溫飽;但我們,只要一天幾次的Routine,就能獲得這些東西。」阿澤說,「所以,狹義來說,我們比他們還更自由。」

「但他們有選擇權,無時無刻。」薇恩輕聲道。

「看......怎麼選囉。」阿澤頷首,這問題自己也思考很久。

「放棄一些權利,擁有優渥便利的人生;還是過得辛苦點,獲得真正的,全權的自由。」

薇恩點點頭,陷入沈思。兩人繼續前行。

水面割出色差。阿澤注意到一旁『禁止進入』的告示牌,是個懸崕的設計:「再過去就是深水池了。」

「恩。」薇恩往前探頭,七彩燈無法觸碰池底,透出些許微光,「話說回來,你跟我說那些幹嘛?」

「妳會游泳嗎?」阿澤問。

薇恩點頭。

「跟我來。」阿澤神秘地笑笑,潛入水底。薇恩跟著潛下去。

順著阿澤的手指去,水深莫約三公尺,但貌似不是池底,而是什麼堆積物。薇恩凝神看去,只見池底堆滿了齒輪,各式大小形狀的齒輪橫豎堆疊著,滲著淡淡微光。猶如它們的墳場,死寂的很安詳。

薇恩震驚的浮出水面,阿澤不等詢問,立馬解釋起來。

「這裡就是書裡說的,齒輪的墳場。也就是號稱,通到另一個世界的地方。」阿澤露出大大的笑容,像極了炫耀寶藏的小男孩。

「你怎麼發現這裡的?」薇恩狐疑。

「妳不覺得,這地方很詭異嗎?」阿澤說,「台灣哪來這麼深還這麼大的地洞,裝潢還接近書裡的描述。所以我大膽推測,書是真的,而這就是那個終點。」

「所以你來這是......」薇恩遲疑地望著阿澤,突然覺得他好陌生,好陌生。

「沒錯!」阿澤望著池底,斬釘截鐵。「我早就想好了。我要試試,追求真正的自由。」

「可能都是巧合,都是你一廂情願的猜測。」薇恩突然意識到了什麼,著急地說,「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!」

「這樣才浪漫啊。」阿澤微笑,半點緊張的感覺也沒有。

「我帶妳來,以免我不在了,還有人保有這個秘密。」阿澤輕撫著薇恩的臉頰,微笑,「而且,妳也多了一個參考對象!妳就有更多資訊判斷,這是不是真的。」

因為相信,才能追求看不到的東西,這就是浪漫吧。因為相信,人們願意捨身追群、反抗、掙脫出禁錮身心靈的囹圄,放手一搏。就算結尾是跌了個狗吃屎,也會是非常帥氣的狗吃屎。

薇恩看著他的眼神,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。

該怎麼告別呢?阿澤突然想到。他想起電影裡浪漫的告別場景,配上瀟灑的台詞與背景音樂,最好再來兩滴眼淚,完美。阿澤想趁機耍帥一下,卻覺得與自己個性不搭,搖搖頭作罷。

反正又不是永別,等到了那個世界再想辦法通知她吧!阿澤輕輕抱了抱薇恩,沒有說任何話,彷彿只是放學回家的告別,輕描淡寫的轉身離去。

 

到這裡就踩不到地了。阿澤感受身體緩緩下沉,水淹過咽喉,沒過頭頂。隨著光線遠去,那些事彷彿也都離自己遠去,人群、沉悶不堪的生活、Routine,一一在水底褪色。

阿澤以為自己會很緊張,但卻感到異常的平靜,身體越來越沈重,彷彿水底的鐵製齒輪,自己也是其中之一。他不知道出口在哪,還是自己會也變成池底的一部份。阿澤決定別想這麼多,閉上眼睛,讓水流帶著自己前進。

吉爾斯仍舊喧囂,如同書裡說的,沒有因為一顆齒輪的消逝,改變了什麼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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